山河依旧

原标题：山河依旧

李晓

人到中年，偶一仰头，在地平线影影绰绰的远方，山顶上是皑皑雪峰，是一些山河故人，白了头，白了眉，白了浑浊的目光。

前不久去友人老孙的墓地，几个人提了两瓶酒，一瓶放在老孙的坟头，一瓶留下，几个人在坟前一口一口饮下。我们无声地说，老孙，起来喝酒吧，你这个酒鬼哦，号称喝遍小城无对手。一个人没有对手，一个人没有同类，是多么骄傲与孤独。三年前，老孙感觉肝部疼痛难忍， 去医院一检查，肝癌晚期。不到两个月，老孙就走了，老孙给朋友们留下的话是，想他时，就去他坟前喝喝酒吧。趁我们都没有忘记这个酒鬼，我们谨遵老孙留下的遗言，一年之中，去他的坟前喝一两次酒。老孙在市郊的坟墓，成了我们几个活着的男人在人世聚集的根据地。有时，我们默默坐在老孙的坟墓前，感觉坟墓突然就有了生机，冒出些许白烟，是老孙在里面憋闷了，出来吐一口气吧。

去年秋天，我们在老孙的坟前碰见了他的儿子，儿子刚结婚，带着新娘来到坟前献花，儿子在坟前说：“爸，我结婚了，来看您了……”老孙高大的儿子，起身和我们热烈拥抱，他说：“叔啊，你们还来看我爸，谢谢了……”

有次坐火车，黄昏中穿过铁轨旁的村庄，见村庄里俩老哥们儿，吆喝着两头牛，一前一后慢悠悠回家，炊烟在屋顶拉得很长。我在窗口朝俩老哥微笑致意，见他们身上都背着一个军绿色的老式水壶，我不明白，壶里装的是水还是酒。不过那一瞬间我感动了，俩老头儿，在同一个村庄，在一年一年的风雨雷电里，陪伴着老去。

有一年，我坐火车去西部一个大城，本来那座城里有我早年前认识的一个文友，也知道他的联系方式，我半夜里起床，远眺城市阑珊灯火，我突然决定，第二天就不去打扰他了。分别这么多年，我们情感的铁轨，或许已经很难相交，我害怕相见的短暂热情过后，就是言不由衷地应付。就这样，让一些时光里暗淡下去的友情，在山河里变成模糊的底片，还是在一个人的暗室里显影最好。经过时光老水浸泡的底片，尚能显影的，一定是内心里留下的烙印了。

有次在城市里闲逛，看见一个多年没见面的老友。我们都发现了对方，我正准备跑过去，准备请他到小酒馆里寒暄叙旧，没料他在那边张开嘴，不是说话，是打起了呵欠，朝我招招手，转身往前走了。曾经在心里还时不时燃起的一盆炭火，顷刻之间化为白色的疲惫灰烬，在风中散开，转瞬吹得没了踪影。

山河老去，老去的也有一些故人身影。山河依旧，依旧的或许是心里的一份念想。那么，就让山河与故人同在，隔着时光的汪洋，俨如那样一句话，身已飘零碧海，人如临水照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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